参劾
一周前。
驿站北路，是江东省弘德县的交通干线，也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本地的驿站就设在这里，另外也有很多商家在这里开店。每天早五点到晚九点还有草市，很多小贩都在这里摆摊，从贩卖小商品到杂技表演可谓无一不全。
由于清朝实行严格的闭关锁国政策，很多通商的外国人出不了纱悠府辖区，但他们在纱悠府治呆腻了，同时也想体验体验大清平民生活，就都跑到纱悠府治下的弘德县来买东西。用两江总督洛璃舞的话来说，这个县接地气。
今天虽然有卢国柱婚礼这个重磅新闻，但由于婚礼只有名流才可以参加，大多数平民仍然按时来驿站北路摆摊、购物，客流还是如往常一样络绎不绝。
“代写文书、诉状咯！一般文书十文钱，诉状二十文！肃文、志文、偏字文书价格面议！”
代写文书的先生高声吆喝着。在识字率低下的大清国，能会写自己名字的，就已经十分了不起了，而会写文书的更是凤毛麟角。语文写作长期被官员和读书人垄断，平民如果不进专门的私塾基本不识字。
再加上大清国通行好几种文字，除了历史悠久的正字外，还有肃镇人和魔法少女用的肃文、东国各族通用的偏字、魔族用的拜克比文、志人的志文、贝都因人用的贝都因文、矮人族用的天城文和瞿折罗文，使得翻译又成了一件大事。
于是在大清国的朝廷，专业翻译的小官笔帖式应运而生，在民间，则是由有偿服务的代笔先生负责文书和翻译。
“先生，我要代写文书，可以吗？”
银铃般悦耳的声音传来。先生抬起头，发现是一位美少女。
少女留着一头及腰的粉发，穿着朴素的青色连衣裙和简单的高跟鞋，绝美的脸庞上挂着一丝忧郁，虽然看上去十分寒酸但丝毫不影响她与生俱来的圣洁之美，以至于代笔先生都差一点看呆。
“请问……？”
见先生半晌没吱声，少女不由得担心地问道，她担心代笔先生会拒绝她的要求。
“啊、明白、明白、可以、可以、姑娘。”
意识到自己失礼后，代笔先生赶紧擦了擦汗，重新将几近晾干的墨磨了磨——他一上午都没有生意，因为今天县太爷参加卢国柱婚礼不受理案件，直到重新磨出墨水才提起毛笔。
“那么姑娘，你是要让我给你代写什么文书？”
“我要写……”少女踌躇了一下，“……写奏折，您可以写吗？”
“奏折？！”
代笔先生不禁愣住了。一个姑娘竟然让他写奏折？
她是变了身的魔法少女吗？
显然不是。因为魔法少女都是两榜进士出身，不说文采飞扬也至少会写文章，还用到这里来代写奏折？再说了，即使魔法少女也有相当一部分不是两榜进士，那她们也是低级军官，按例得听同级文官的，上奏折这种高级文书能轮得上她们？
她是某家的千金大小姐吗？
更不是。虽然她漂亮得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但从她寒酸的打扮上看，她最多像是个家道破落的贵族女儿。再怎么说当官的或者是贵族都会让子女接受教育吧。
那她是有冤屈？的确，她小脸一直绷绷着。
可是她应该写状子啊。另外，瞅她这架势，是要直接投到大理寺啊！越级诉讼不管有没有理，先打二十大板，就她这么瘦弱能扛得住？
“如果您能代我写好我的奏折，这个就给您。”
少女突然掏出了一块银锭子，代笔先生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
银子！
管她是谁呢，给银子我就写呗！
反正我也是当过一任师爷的，还是制台大人的师爷，写奏折早就轻车熟路了。
虽然运气不太好，雇我的那个制台是臭名昭著的米士晟，树倒猢狲散，自己的那点分红也被充公，万不得已才只好重操旧业。
“我能写！姑娘，你说吧，我该怎么写？”
见先生爽快的答应了，少女紧蹙的眉头也稍有舒展，美丽的脸庞也稍微不再那么惆怅。
“那个，先生，您知道……您知道奏折的开头怎么写吗？”
“知道，”先生回答，“官职加臣加名字，如果是一般事项就写‘谨奏’，重要事项就写‘跪奏’，后面接‘为某某官员’或‘为某某事’。对了，魔法少女的话还得写魔法少女的守字，不过现在几乎没有这么写的了。”
“那你就写——”少女沉吟片刻道，“‘江东省弘德县标统臣魔法少女忠节跪奏’。”
“江东省……标统？这么说，姑娘是魔法少女？”
代笔先生有点儿懵，面前这个彬彬有礼的美少女竟然是魔法少女，这令他深感意外。
这不仅仅是因为魔法少女人少，而是在他的印象中，魔法少女都是一群空有好皮囊却不干人事的贪官污吏，可以说魔法少女除了会变身外与朝廷命官并无区别。她们一样会耍官架子、敲诈勒索、雁过拔毛、贪污受贿、打击政敌、中饱私囊、投机倒把、牟取暴利。
尤其是他在直隶当师爷的那几年，他对魔法少女简直反感到了极点。上至都统、下至标统等低级军官，一个个牛哄哄的，不知天高地厚，有时直督米士晟都得让她们三分。后来米士晟垮台，作为米士晟同伙的魔法少女们却几乎没受到任何处分，这令他深感不满。
所以他始终不愿意相信，这位仙女儿是他非常厌恶的魔法少女。
但少女的回答是坚定的：“在下正是魔法少女，本县正七品标统。”
真是魔法少女啊……那刚才自己可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不过标统？气质这么好，升个都统都不是问题啊，这么好的一个美人胚子居然心甘情愿窝在这么个小地方？
“我看你气度不凡，真没想到你才是个标统。”
“我也就是个小标统了，”少女自嘲地笑了笑，“家里穷，没读过书，朝中又无人，当了二十多年标统也不足为奇。”
“是啊……”先生长叹一声，似乎想起了自己的遭遇，“这世道变了，越来越难活了。”
“好了先生，写吧。”
少女催促道，先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腕一直悬在半空中，赶紧提笔在奏折专用的折子上写了起来。
“写完了，接下来要写什么？”
“这个……”
少女再一次陷入沉思。
先生说为某某事，那应该为什么事呢？
她想了好长时间都没有结果。
就在这时，天上突然传来叫喊声。
“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
人们不禁往天上望去，只见一个驿卒骑着一匹白龙在驿站的后院腾飞而起，他正要驾驭龙往北边飞，突然一阵大风吹过……
“哎哎哎哎哎哎哎——！”
风把龙吹得翻了好几个筋斗，驿卒拼命抱住龙脖子，等他注意到他后背的纸筒从背上脱落下来已经晚了。
“喂！躲开！砸到人了！”
驿卒大喊道，地上的人立刻避开，但出人意料的是纸筒并没有重重砸到地上，而是以一种特殊的轨迹——不偏不倚，落到了少女的手里。
只要魔法力在乙级以上就都能看出来，是少女使用魔法将纸筒操纵到了自己的手中。但整个江东省只有两位副都统是乙级以上，因此这话等于没说。
“女孩！里面是信！赶紧还我！——可恶，小白，就地降落！”
信？可以从信中找一找灵感。
少女无视了驿卒的叫喊，抽出了纸筒的盖子，将一封奏折倒了出来。显然那不是信，而是奏折。
“麻烦先生给我读一下这上面写了什么。”
“哎呦，这可不能看！”先生指着纸筒上印的“密”字，压低声音道，“这可不是信，这是奏折，是绝密文件，看了是犯杀头之罪的！”
奏折？那更得看了。
“管他什么杀头之罪，出了事我担着。”
“好吧。”
先生戴上眼镜，仔细地读起奏章来。这副产自卫真理国的眼镜是米士晟给他的赏赐，他一直视作宝贝，即使后来被抄家，这副金丝夹鼻眼镜也没被搜出，一直保存到今天。这副眼镜拥有东方式的魔法，抄写能一字不差，看东西过目不忘。
“署纱悠副都统、兵部尚书兼魔法大监、臣魔法少女白雪姬·上官昌跪奏：为两江总督碧翠丝·洛璃舞之幕友、两江总督署主簿兼补任纱悠副都统、魔法少女卢辉·拉里之飞扬跋扈事……这是一封参劾，是弹劾纱悠副都统、魔法少女卢辉·拉里的，说他飞扬跋扈、滥施私刑。”
“对，就按照这个抄一遍。”
“抄一遍？”
代笔先生现在处于懵逼状态。抄奏折上奏？这不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吗？
太平兴国朝就发生过这样的事，一个御史弹劾河南巡抚，孝宗皇帝当时认为证据不足，将奏章打回。几天后直隶总督也弹劾那个巡抚，而奏折内容居然与御史的一模一样，于是皇帝立刻认定两人是串通一气对那个巡抚进行政治攻击，就将他们俩都革职回家了。
道理十分简单，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能分别写出两份一模一样的奏折，你女神啊？
“难道……”
少女见先生面露难色，不由得将手里的银子往他面前晃了晃。
“我抄、我马上抄。不过得说好了，我只是代笔，到时候出了事可都是你的，别怪你大爷不厚道啊。”
果然还是钱亲，少女这样想道。
“放心，我连杀头都不怕，还怕这个？本来我也就没打算把责任推给别人。”
“喂！女孩！”
这时一个人突然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少女认出他就是那个掉奏章的驿卒。
“呼、呼……我的信呢？”
“我让代笔先生抄了一份，抄完后还你。”
“抄？你为什么要抄奏……不对信呢？”
“跟你解释不了那么多。总之一会儿先生抄完时，你就连我的这份一块儿捎到京城，你要把它送到哪里就把我的这份送到哪儿，你看可以吗？”
“呃这个……”
拆看魔法少女的直奏，这可是杀头之罪啊！这女孩不会不知道？
刚才自己一直喊的“信”，就是为了掩人耳目，让人把它当作一封家书。
另外，自己乘白龙送家书这已经是违制了吧！说不准洛璃舞的耳目早就知道了自家老爷上直奏的事……
切，老爷是魔法少女，他洛璃舞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敢拆奏——为什么这个女孩拆了啊！
哎呀呀呀……
驿卒正犹豫不决，突然发现面前的粉发少女美目微微下垂，一对清亮的蓝宝石双眸渐渐泛上了一层水雾，双手也不自然地交叉在一起，还发出了两声抽泣，似乎就要哭出来了。
路人们立刻对这个驿卒怒目而视，有的还指指点点。
“一定是个负心汉吧。”
“就是就是，居然把这么漂亮的美人胚子给弄哭了，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看这大清国是要完呐，瞅瞅这世道，这么漂亮的姑娘都不要。”
“世道变了……”
驿卒脸羞得通红，立刻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犯下了一个愚蠢的错误，赶忙圆场道：
“没事、没事、我有时间、你可以放心抄，我有小白呢，呵呵。”
少女立刻破涕为笑：“那太好了，谢谢你。”
妈的，脱险了……驿卒在心里骂道。
果然老妈说的对，绝对不能惹女孩子哭，尤其是惹美少女哭。惹了这样的超级美少女哭，那就是与皇上、与大清国作对！
至于拆魔法少女的直奏……见鬼去吧！
……
四十分钟后，一份用馆阁体书写的奏折抄录完成。
“你们看看，哪里有不一样，指出来，我再重抄。”
代笔先生说的是客套话，戴着魔法眼镜的他是绝对不会抄错任何一个字的，甚至连原件上的墨水滴也给誊上去了。
少女和驿卒简单看了两眼（只有驿卒识字），大致确认无误后，同时点了点头，就要付钱离开。
“等等，我想起个事。”
代笔先生摘下眼镜正要收钱，突然想起奏折的落款处。他把原件上官昌的“昌”字花押也给誊上去了！
这是抄写时最不应该犯的愚蠢错误，然而由于魔法眼镜的关系，先生居然没有发现，直到摘眼镜才发现。
“这里，”先生指着副本的“昌”字处，“这是原作者的花押，你把它勾了，写上你的名字。”
少女睁大眼睛看着那个符号，像是两口水井，又像是两座城。
“勾掉这个，然后在下面写我名字吗？”少女指着符号道。
“正是。”先生点点头，同时捋了捋山羊胡子。
少女用小粉拳攥起毛笔，在落款的符号上打了一个叉，然后吃力地在下面写——不如说是画——上自己的名字：
忠节。
这是她唯二会画的正字，虽然她根本不知道忠节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么这是说好的五两银子，”少女放下毛笔，将折子折好，并递过去银锭子，“多谢先生代笔。”
“嗯。二位慢走。”
离开摊位后，少女将两份奏折交给驿卒：“拜托你送达你的信时，将我的折子一并附上。”
“可以，我一定按时送到。”
有了刚才的教训，驿卒再也不敢拒绝少女了。他将两份奏折装回纸筒，告别少女后，迅速跑向附近的驿站——他的白龙小白还停在驿站里，片刻后一条白龙腾空而起向北而去。
“送走了……”
少女望着北方的天空，喃喃自语道。她不知道这封奏折抵达京师后，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命运。
也许皇上能明察秋毫，定了卢辉的罪，但那只是评书里才会出现的情节。
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她不但弹劾失败，还会被摘掉红顶子，落得没有稳定收入来源的地步。
甚至……咔嚓。
谁知道呢，走一步算一步吧。少女心想。
对了！
少女狠狠地拍了一下脑门，今个儿五月初一，得去北直喝小烧去！
一个多月都没喝大房身小烧白酒了，想想那滋味，一口下去，那叫一个冲！
她摸了摸裙装的袖子，还有二十文钱，能喝上个二两小烧！
拿定主意后，少女离开了街道，躲到一处角落。
她举起右手，对着白里透红的纤纤玉指狠命一咬，鲜血立刻从食指冒了出来，像是一粒粒红宝石。
一滴、两滴、三滴……
等血滴到十滴后，少女立刻捏住手指止血，并用宣读神谕一般的语气庄严地念道：
“定义：大清国魔法少女孔忠节·特蕾莎，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辛未时生，即刻位于大清国北直隶省宣安府克拉利夫县大房身镇兆丰酒家附近的角落。定义完毕。”
刹那间，这一处角落里，只剩下两滴不易被人察觉的血滴和一双高跟鞋的脚印，一旦这些印记被黄土掩埋，那就再也看不出来这里曾经有人来过。
圣清音帝国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但这种平静有可能是暴风雨来临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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